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馆员传略
草婴自传
   

(1923—    )

  我原名盛峻峰,1923年3月24日出生于浙江镇海(今属宁波市)骆驼桥一个书香门第家庭。
  我的曾祖父是镇海闻名的盛滋记酿造厂的创始人。当年骆驼桥盛家创制的“盛滋记”酱油,曾与杭州张小泉剪刀、贵州茅台酒一起获得过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奖章。我的祖父是老中医,家境一直宽裕,所以我的父亲得以留学日本。一次,祖父去上海同济医学院找德国医生给儿子看病,医生说若要身体好,最好让他学医。这样,父亲就进入了同济医学院(今同济大学)。
  因父亲从同济医学院毕业后,到宁波铁路医院当院长,全家就搬到了宁波。父亲正直、善良,同情穷人。当年我常随父出诊,给辖区内各路站职工看病,到农村为农民看病,父亲的人道主义思想对我影响很深。渐渐地,我懂得了一个人要有爱心,人间的恃强凌弱现象是不合理的,自由、平等、博爱的思想在我心里扎下了根。那时有一个想法:想改变贫穷农民的生活,立志将来上大学就学习农科。
  我是在宁波义和度读的小学。1931年发生了“9•18”事变,日本侵占东三省。为抗日救国,宁波举行了大规模的募捐活动。父亲给我30元大洋,叫我拿到学校捐献。这一笔不小的数目惊动了媒体。1931年10月21日,宁波的《时事公报》大篇幅做了报道,文章题目叫《小学生盛峻峰独捐30金》。这是我第一次见报。
  念小学六年级时,我在全宁波市小学生演讲比赛中还得过第二名。当时拿到的奖品是一个碗。碗后来不慎摔碎了,但刻在碗上的《尚书•大禹谟》中的名句我却一直铭记于心:满招损,谦受益。


 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,那年我14岁,同年12月随家人避难上海。不久,我就进入了雷士德工学院附中,两年后又转入松江中学。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,我很气愤,我深深地怀着忧国忧民之心,迫切地寻找中国的出路在哪里。开始阅读各类进步书籍。当时的苏联是进步的象征,从一些文学作品、新闻通讯看苏联,那真是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国家。当看了《萍踪寄语》、《苏联见闻录》等一些介绍苏联的书籍后,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,要学好俄文,要把这些翻译过来,传播出去,使人们对这个新兴的社会主义国家有更多的了解。让我们也一样发展、壮大,让中国老百姓不再受苦。
  一天,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俄国教师的招生广告,就上门去求教。其实,这个俄国女人根本没有教学经验,又不懂中文,只是叫我买了一套哈尔滨出版的俄语教科书《俄文津梁》,每周只有一个小时教我读,连字母也不教,更不用说语法了。但我还是用心地学,一词一句跟她念了近两年。我白天在中学念书,晚上就回到家里学俄语,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基本上都在学俄语。在学习俄语的四五年时间里,我没看过一次电影,没有出去玩过一次,而是把分分秒秒可以利用的时间都集中用在俄语学习上了。
      抗战初期,国内首次出版了《鲁迅全集》,共二十卷,定价二十元,但预定只要八元,于是我就预定了一套。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,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。那时一个普通职员的月工资才二三十元。家里每个月给我五元零化钱,我大部分用来购买进步书刊、学习俄语。可以说,我后来走上文学翻译的道路,最早是受了鲁迅的影响。而且我将《鲁迅全集》及其他进步书籍带到学校,借给同学们阅读,也影响了许多同学走上了革命道路。
     由于自幼就有上大学农科的想法,我在松江二中(抗战时期迁移至英租界)高中毕业后进入上海南通农学院学习。没学多久,因为生病休学在家,从此就没再念下去。父亲很希望我学医科或者学工科,用医术或工业来救国,但是我后来没有照他的话走下去。我一边养病,一边就继续钻研俄语,兴致极高。同时,还带动了一些同学学习俄文。
       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参加了“拉丁化新文字研究会” ,有幸遇到姜椿芳。他是中共地下党员,精通俄语。姜椿芳得知我学习俄语困难重重,就热情地予以辅导。1941年,苏德战争爆发,当年的上海地下党跟苏联塔斯社领导秘密商量,在上海办一份中文杂志,报道苏德战争真实的情况。1941年8月20日,塔斯社用苏商的名义在上海创办中文《时代》周刊,杂志主持者姜椿芳要我为《时代》周刊翻译一部分稿件,那年我18岁。第二年又办了一本《苏联文艺》月刊,姜椿芳也要我为《苏联文艺》翻译稿件。
  1942年,我翻译的第一篇俄罗斯小说是普拉多诺夫的短篇小说《老人》,内容是描写苏德战争中普通的百姓如何抗击德国鬼子,当时刊登在《苏联文艺》杂志第二期上,那年我19岁。嗣后我又翻译了肖洛霍夫的《学会仇恨》。我含着悲愤翻译这些作品,进一步增加了对法西斯的仇恨。这样,从1941年苏德战争开始到1945年希特勒灭亡,这四年苏德战争的全过程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通过反法西斯斗争的翻译实践,我清楚地看到了法西斯主义的野蛮残酷,几千万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家破人亡。那时我开始思考人类苦难的根源,分析什么是大是大非,同时逐渐培养自己的爱憎。
  还在18岁我为《时代》周刊翻译第一篇文章时,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:草婴。我当年读了白居易的一首诗: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。这首诗我很欣赏,他用很普通、很渺小的草,来反映自己的性格、个性。小草是渺小的,很容易被人践踏,也容易被火烧掉。但是春风一吹,又会重新恢复生命力。“婴”呢,就是比草更小,草的婴儿。我觉得我们应有这样的精神,尽管我是很普通、很渺小的人,但我很坚强,不会屈服于任何压力。我很喜欢“草婴”这个笔名。直到现在,我的大部分的翻译作品都用这个笔名。
  1945年5月,我被聘为塔斯社译员和时代出版社编译,从此开始了职业翻译生涯。在塔斯社这几年,在俄国人的语境中,我翻译的工作有俄译中,也有中译俄。这对提高俄文水平有很大的帮助,同时工作也很有意义。解放后,有很多苏联的朋友到中国来,就问我:“你是莫斯科学的俄文还是列宁格勒学的?”俄罗斯最大的大学不是列宁格勒就是在莫斯科,我风趣地说:“我没有去过俄罗斯,我是在上海的俄罗斯大学学的”。


  解放后,姜椿芳到北京负责中央编译局的工作,本来要我也到北京去参加他领导的工作,翻译马恩列斯的经典著作。1952年我随姜椿芳到北京,但身体不好,肺结核病复发,我不得不回到上海,一方面养病,一方面翻译。1954年,华东作家协会成立,我参加筹备工作。华东作家协会有100多个会员。其中专业会员总共不到10个人左右。以巴金为首。专职搞翻译的有罗稷南、傅雷、满涛、夢海和我。我们几个人不用上班,我们几个没有级别和国家编制,也没有工资,就靠翻译稿费生活。五十年代末我还担任了《辞海》编委、外国文学分册主编。
  从1953年起,苏联的文学因为斯大林的去世而渐渐发生了改变,作家们开始大胆地表现生活矛盾和冲突,以及揭露黑暗面,这股新的文学潮流被称作“解冻文学”。我也关注起他们在这方面的新成果。1955年,我翻译的苏联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小说《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》,先是在《世界文学》上刊登,由于小说內容是“关心人民疾苦,反对官僚主义”,提倡改革。得到了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的重视并推荐,得以在当时发行量达到数百万册的《中国青年》杂志上连续两期转载。接着又印单行本,第1版就发行了124万册,打破了翻译小说印数的记录,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全国青年团中央号召青年向娜斯佳学习,小说的主人公娜斯佳成为青年学习的榜样。当时,许多单位邀请我去做报告。
1955年的最后一天和1956年元旦,《真理报》上破天荒刊登了肖洛霍夫的一篇小说《一个人的遭遇》,小说写的是一个普通苏联人在卫国战争中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,以新的角度处理了“人民战争”的矛盾冲突,折射出的是千千万万苏联人当时的共同遭遇。我读后非常感动,决定尽快把它翻译成中文。译文发表在《世界文学》杂志上,距离小说在苏联发表仅两三个月,在这当时的翻译界是非常少见的情况。
  译作发表后,反响很热烈,中国人民通过这篇小说进一步了解了肖洛霍夫,知道他确实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道主义的爱国作家。
  上个世纪50年代,我主要翻译肖洛霍夫作品,包括《被开垦的处女地》(现在的译名为《新垦地》) 、短篇小说集《顿河故事》和《一个人的遭遇》等。在苏联文学中,肖洛霍夫被公认为托尔斯泰的继承人。他在写作技巧上继承了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,在思想上继承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精神。1960年中苏关系破裂,苏联文学被封杀,我翻译肖洛霍夫作品也受到批判。“文革”来了,江青把肖洛霍夫定性为“苏联修正主义文艺鼻祖”,《静静的顿河》、《一个人的遭遇》都成了“修正主义的大毒草”,我就被说成是肖洛霍夫的吹鼓手,肖洛霍夫在中国的代理人,成为运动最早冲击的对象。我被出版社关押一年后,就转为监管批斗对象——其间曾经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:一次是胃大出血,五天五夜滴水未进,经抢救脱险。另一次是1975年初,我已经从五七干校回上海,在出版社接受批判和劳动,被水泥包压成十二节胸椎压缩性骨折,在木板上躺了半年。在“文革”中,无论处境如何艰难,我依然保持自己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信条,坚持清清白白做人。此前在反胡风时,满涛成了批斗对象;反右时,傅雷戴上右派帽子,有关部门要我写文章批判他们,我认为他们俩都是好人,是对国家有过贡献的人,绝不是我们的敌人,因此我一个字也不写。我认为做人要有原则:人活着,不能说违心话,做违心的事。我越来越体会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应有良知。知识分子的良知是什么?是心、是脑、是眼、是脊梁骨、是胆。心是良心,做人做事都要凭良心。脑是头脑,不论什么事、什么问题都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、分析、判断。眼就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社会,随时分清是非。脊梁就是人活在世界上总要挺直脊梁,不能弯腰曲背,随风摇摆。胆就是勇气,人活在世界上需要有一定的胆量。这些思考,与俄罗斯传统中的知识分子自我探索不无相通之处。


  “文革”结束后,上海市委宣传部的领导来找我谈话,要办上海译文出版社,考虑让我去当总编辑。我当时觉得很突然,我回复他们说,我一辈子就做翻译工作。希望继续做翻译工作。其实,“文革”结束后,我迫切希望能把托尔斯泰全部小说翻译出来,这样,就婉拒了市里的安排。因为在阅读和翻译文艺作品中,我认识到托尔斯泰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,他的一生就体现了人道主义精神,他的作品用感人至深的艺术手法培养人的博爱精神,反对形形色色的邪恶势力和思想。“文革”前我翻译过托尔斯泰的中短篇小说,1964年翻译并出版了托尔斯泰早期中短篇小说集《高加索故事》。通过“文革”,我越来越清楚,在历史上少数人统治多数人,少数人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多数人的命运,这是人类苦难的根源,也是人类无数次浩劫的原因。要结束这样的悲剧,首先必须培养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感情,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,宣扬人与人之间的爱,也就是人道主义精神。我深刻认识到缺乏人道主义的社会会变得多么可怕。没有经过人文主义时期的中国非常需要人道主义的启蒙和滋育。托尔斯泰作品的全部精髓就是人道主义!这就是我要翻译托尔斯泰小说的动机,我做事比较执着,凡事我认为是正确的事,我就把全部精力、时间都投入到这上面去,其它事情一律都排除在外。从1978年开始,我就下决心要把托尔斯泰的全部小说翻译出来,总共400多万字,这个工作中国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。
  我翻译托尔斯泰前后用了二十年的时间,要看好多遍,译稿才能完成,因为文学翻译不同于其它的翻译。文学翻译是艺术再创造的过程,其它的外交翻译、时事翻译、科技翻译是技术性的翻译。但是文学翻译要有文学性、艺术性。艺术与技术主要区别在这里,技术只要正确就好,艺术有思想、有灵魂、有感情。这就是文学翻译与非文学翻译之间的区别。因此从事文学翻译要具备形象思维,就是头脑里要有一个个人物的形象;好的文学作品都能使读者产生很鲜明的形象。托尔斯泰写《战争与和平》,人物有550多个,这部作品看一遍两遍三遍,一个一个的人物就在你头脑里出现了,这就是形象思维。文学翻译家要把原作者所创造的形象,通过翻译介绍给读者,他介绍得好,就是成功了,他介绍得不好,就是失败了。一部好的文学翻译作品,应该是译文读者的感受相当于原文读者的感受。在处理一些冗长而复杂的句式时既要译得明白、流畅,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思维习惯,又要不失原文的意思和神韵的传达这种语言之间的转换,有时简直让人殚精竭虑,有时为了一个词的妥帖,一句话的通顺,常常是反复的斟酌、反复的推敲、有时甚至到废寝忘食的地步。
  1978年到1998年,我翻译了《托尔斯泰小说全集》12卷,包括三部长篇:《战争与和平》、《安娜•卡列尼娜》、《复活》;60多篇中短篇小说,包括《一个地主的早晨》、《哥萨克》、《克鲁采奏鸣曲》、《哈吉穆拉特》和自传体小说《童年•少年•青年》等。2000年我还修订出版了三卷肖洛霍夫文集包括长篇小说《新垦地》第一、二部,中短篇小说《顿河故事》和《一个人的遭遇》等。
  2002年5月,由木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了由我翻译的繁体字版《托尔斯泰小说全集》。2004年7月,《托尔斯泰小说全集》简体字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。巴金先生当年精心收藏的托翁文集珍本中的200多幅精美原创插图,也被收录在这套全集中。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。当时俄罗斯汉学家李福庆说:“一个人将托尔斯泰小说全部翻译出来,全世界只有草婴一个”。2003年,我八十岁时。俄罗斯驻沪总领事柯富安在祝寿辞中这样说:“您是连接两个伟大邻国人民心灵感情的桥梁。您介绍了托尔斯泰、肖洛霍夫这样的世界大师作品。凭着您的才华,这样文学名著就不仅属于俄罗斯。我们相信,尊贵的中国读者也一定注视两个朴素的意义深远的汉字:草婴。这两个汉字表现出难以估计的艰苦劳动,文化上的天赋以及对俄罗斯心灵的深刻理解——” 。
  80年代后,我参加全国各地外国文学会议,曾到过哈尔滨、洛阳、长春、北京、西安、兰州、成都、重庆、武汉、长沙、南昌、南京、扬州、广州、杭州、厦门等地,开会并作学术报告。同时,被华东师范大学和厦门大学聘为客座教授。2002年获得中国作家协会“鲁迅文学翻译奖彩虹奖”。
  1985年和1987年,我两度应邀去苏联访问。1987年在莫斯科国际翻译会上,我获得了苏联文学最高奖——“高尔基文学奖”,俄中友协颁发的“友谊奖章”和奖状,俄罗斯政府颁发的中俄友谊奖。2006 年获俄罗斯“马克西姆•高尔基奖章”,同年被俄罗斯作家协会聘为名誉会员。
  我曾任上海市政协第一届至第五届委员和上海市第八届、第九届人民代表。“文革”后,在姜春芳同志的推动下,我和上海的老翻译家们决意把上海文学翻译力量聚集起来,用翻译来打开人们认识世界的窗口,不再封闭阻塞人们的头脑,我们在1986年3月15日创建了上海翻译家协会。我曾任中国译协副会长、上海文联副主席、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、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,现为中国译协名誉理事。
  完成《托尔斯泰小说全集》翻译后,我对俄苏文学作了认真的思考,对苏联当年有争论的文学家作了再评介。我写了些俄苏文学的文章陆续发表在报刊上。对法捷耶夫的悲剧人生,肖洛霍夫的含恨终生和高尔基的压抑内心作了分析和剖视。並且对一些苏联时代受到压制的诗人和作家作了深沉的追忆。2003年,这些文章被收入我著的《我与俄罗斯文学——翻译生涯六十年》,我一般不大译诗歌,但在有些情况下也译些诗,我曾发表过普希金小诗一组,这些诗都是有感而译,有为而发。另外,还有些文章散见於各种报刊和杂志。
  最后,我认为人生有限,一个人一生能做好一两件事,就是成就。我选择把文学翻译作为毕生事业。我将翻译作为文学事业的一部分也是传播重要精神和思想的方式,怀着对历史的使命感和对社会的责任感,通过具体的翻译选题和译文,以自己独特的思想和感情参与国家的文化建设和精神建设。关注社会人生,开启人们灵魂,感化人们心灵,为人类发展和进步的事业贡献自己的应尽力量。我感受到中国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统治,特别需要培养和唤醒人性的光辉。让世界充满爱。将自由、平等、博爱视为人类文明的普遍准则,期盼世界多些阳光,少些阴雨… 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草婴口述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金波整理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09年3月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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